如何才能避免“何不食肉糜”

05-30

何不食肉糜

导读

我能从梁鸿简单而平静的叙述下,感觉到这种绝望;这不过是被遮蔽的乡村中国里的一个静水流深的素描。

正文

这两天,很多人都在转发“星空演讲”,里面明星林立,话题度很足。不过,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,还是梁鸿的演讲:用柔软对抗坚硬。

她在演讲中重述了她的作品《中国在梁庄》的一个故事:

五奶奶,她十一岁的孙子是在村庄后面的湍水里淹死了。她不幸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做饭,她把勺子一扔就赶紧跑,路上的灌木丛刺得她的小腿满是鲜血,她一点都不知道疼。她看到她的孙子脸色发青,在河边躺着的时候,一下子就倒在地上了。 而这个孙子的爸妈,当时都正在城里打工。当这个伤心欲绝的妈妈回到老家的时候,孩子已经埋了。五奶奶走过去,抱住她儿媳妇的腿,哭着说,“对不起,我把你孩子给弄丢了”。孩子的妈妈每天都睡不着,她对梁鸿说,“自从宝儿死之后,我12点之前就没睡过觉”。这是她忍了好久好久,才有机会说出来的。

很平淡的一个故事。但读的时候我已经忍不住泪眼朦胧了。我能从梁鸿简单而平静的叙述下,感觉到这种绝望;这不过是被遮蔽的乡村中国里的一个静水流深的素描。



星空演讲丨梁鸿演讲实录:用柔软对抗坚硬

1

一个朋友说,他小时候在乡下,哪条村子不是每年都要淹死几个小孩的,搞得他们一偷偷去河里游泳,爸妈就拿棍子往死里打。

时至今日,每到暑假都会有多例儿童少年溺水而亡的新闻,有时还会看到图片上那些悲痛欲绝的家长的号哭,让人难过。到了后来,因为独生子女政策,小孩矜贵得多了。问题是,如果回溯到在孩子夭折率很高的年代里,父母的痛苦是不是会因为普遍性而被稀释呢?而且她们既没有照片也没有文字留下来描述,更没有社交平台可以倾诉,容易以为,她们其实不怎么疼。

我有一个舅妈,她在六十年代末生第一胎时没有去医院,请了个接生婆,结果生出来的健康男婴,就因为憋往了气哭不出来,她眼睁睁看着它的脸色变青变紫,然后凉下来了。据了解,我的那些姑姨婆等长辈,几乎每人都有孩子生下来不久就夭折的经历。

但没有再听她们中有人提出过这些往事。仿佛这种痛楚,不曾存在过似的。

如果不是有作家梁鸿写出了这位“五奶奶”的故事,而且书还很畅销,五奶奶和她的儿媳(儿子)的痛苦,也不会有人知道,也只能“哦”一声。

但丧子之痛,并不是我想说的重点;我想探讨的是,在当下人们鲜少极端经验的情况下,我们有多大的理解力,可以体谅他人的痛苦?

因为,今天几乎每一个社会问题的大讨论,最后总是会以阵营撕裂告终,几乎总有一方会被命名为“何不食肉糜”?

在我们这个社会当中讨论问题,格外地困难;因为在这片广袤的而神奇的土地上,一部分人是精英,而更大的一部分人群还未停留在前文明时代;贫富是一回事,由此而导致的经验差异,几乎不可能有共识;也很难有一种理论工具,能够方便地在精英社会与前工业时代文明当中切换。




2

梁鸿所说的“柔软”,实际上就是“同理心”。她在演讲中有一段话谈到:

“我们通常把柔软的情感看作一种软弱,尤其是,看作是一位女性特有的情感,它属于较低级的,小我的,本能的,甚至是有碍于理性思考的存在。当我们在制定规则,思考国是,批判社会时,这些情感应该被摒除在外。也因此,当论者在批评《中国在梁庄》过于充满情感时,总会加上一句,这是因为作者是一位女性。我想,这样的判断基于一个最基本的前提:女性的情感是柔软的,而这种柔软是一种缺点。”




这一段话,让我豁然开朗。女性就刻板地被定义为感性的、冲动的、感情用事的;而男性则是理性的、稳重的、规则明晰的。而且,只要是被定义为女性的特质,就显得格外卑下一些。

于是,那种柔软的、有同理心的、能体谅他人的痛苦的、能感同身受的品质,都被视为价值较低的。而那些能够深刻地反映出人性和真情实感的个体经验,被当作没价值的事忽略掉了。只有宏大叙事,才是正直的、高蹈大义的、值得期许的。

梁鸿的演说中提到一位经济学家对“留守儿童”之事反应非常激烈,他认为,中国的发展有目共睹,出现各种问题无可厚非,我们要发展,就必须有所牺牲。——就是这种宏大叙事的雄性反应:为了我想要的目的,别人牺牲再多都是应当的,都无所谓。

但是非对错,并不是我站个队、表个态就行了,现实远比这复杂。

这两种价值观本来与性别无关,那是被刻板化了;不乏知识分子自动秉持“精英立场”、斥责弱者不懂政治、不顾全大局、不按规划路线走。

底层叙事中的“柔软”和“同理心”,也并非女性所特有。我们可以在近期的多桩新闻事件中,看到不少男性知识分子,认为我们要多理解穷人,穷人不容易,没有我们“精英”的条件来抵御风险——但他们发声的时候,却忘了这些男性穷人是靠着压榨妇孺的血肉来抵御风险的,他们只对男性穷人有柔软的“同理心”,却对女性穷人和幼童,心如磐石。

世事太复杂,我不可能证明出,哪一种单一的价值立场是正确的。

3

就拿留守老人、留守儿童、农民进城打工等等问题来看,我很能理解梁鸿所谈到的那些故事,理解那个苹果树下央求老师不要走的姑娘,理解那个老祖母不愿舍弃的佛龛。我小时候也当过一两年“留守幼童”、吃过“百家饭”,我焉能不理解?

但是,外来教师的心再柔软,也不可能不离开;父母再爱孩子,当有城里更好的机会时也不应该放弃——这确实就是为了奔向文明,付出的代价。辜负了孩子。




但是,当年的小梁老师走出去以后,有机会重返梁庄了,她的作品对梁庄、对中国农村影响深远,比她仅是一个乡村教师能作出的贡献大无数倍。

而我的父母,迅速地拿到了城市户口,我得以入读好的小学;这个结果,也比父母都守在我身边好无数倍。

“现代性”追求带给乡村的,既有掠夺与伤害,但从长远来说,还是文明、进步。可是,具体到一个个活生生的肉体上,我们很难断言说,你必须为了长远的“文明”,而忍受暂时的“伤害”。因为你不知道,这种“伤害”对他有多深,有没有可能弥补。就像那个五奶奶,那个五奶奶的孙子,那个五奶奶的儿子儿媳,他们已永远失去了。

农民进城务工,是因为只有城市才能赚到钱,留在农村只剩下破产;儿童留守,是因为城乡二元制度让他们的父母没有能力把他们带在身边打工;老人和小孩都留在的凋敝农村,对孩子的身体、营养、人身安全、教育、智识培养,基本上可说是毫无保障,留守儿童就算是顺利长大了,整体素质与城里的孩子相比早已是云泥之别,无望翻身了……

这是个结构性问题,与个体的优秀与否并无关系,需要制度来弥合。

4

几个月前,斯坦福教授、经济学家罗斯高(Scott Rozelle)在“一席”上做了一个演讲,题目就是《现实是有63%的农村孩子一天高中都没上过,怎么办?》,里面还有各种触目惊心的结论,与我们以为的岁月静好的想象差距很大。



罗斯高:农村儿童的发展怎样影响未来的中国

不过今天提到这篇文章,是想重新审视一下文中的一个显著的结论:“我们应该想想,怎么让妈妈留在农村,让她怎么教她的孩子。”这段话里曾引起过批评,包括我。不过,网友@Emma_on_the_Cloud找到了这篇讲演的英语原文之后发现,发现:“全文通篇包括调查问卷都只用parents和caregivers,没有把母亲单独拎出来谈。Discussion部分几乎没有提到解决方案。”也就是说,罗斯高并没有提解决方式是让“妈妈留在农村陪孩子”。这是翻译配合“中国国情”的添油加醋。

假如还限定了“留守儿童”这几个字的话,不得不说,没有父母、尤其是通常来说更愿意陪伴孩童的母亲留在身边,孩子的早期教育基本上可说是无望好转,这也就是为什么“63%的农村孩子一天高中都没上过”。

罗斯高的实验里作了一个对照组,0到3岁期间孩子只有奶奶照顾的情况下,孩子平均IQ是88,53%的孩子IQ低于90,智力发展缓慢。但是对照组由妈妈带,教了6个月,上26次课,孩子的认知发展完全正常。

但是,把母亲强行留在农村呢,对农村女村的伤害又有多大?——中国农村女性的地位非常低下,也就是因为这十多二十年来女性打工的机会大增,农村女性的自杀率才急速下降,才稍微活得像人;难道这一切又要倒退回去吗?

这种妇与孺利益的对立(奇怪,父亲在这种时候又消失了;不过这不是这篇文章讨论的重点),也不是个体的努力能解决的。这是一个整体社会结构出现了问题,却要每一个生活在其中的蝼蚁们来承受。

理解了这种困境,感知他人的痛苦,是第一步;然而,并不能止于理解,还要找出方向,进一步城镇化,进一步消除贫困,才是文明的方向。可我知道,每一步都很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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